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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想被愛而寫作,很可恥嗎? ── 專訪蕭詒徽《一千七百種靠近》 ◎BIOS Monthly

已更新:2018年10月25日

採訪撰文/梁山伯


男孩解開紫色手錶後,妥貼將每項隨身物品供上桌面,便利貼,電腦,電腦避震袋,小心翼翼擺置,像安放自己的儀式,慎重且永遠挑剔地,在整場專訪中不斷移動物品的排列組合,他一直認為這不是最佳狀態,有關自己,以及文字。


比起男人,稱蕭詒徽男孩較適切,也許因為他纖細的骨架、好學生氣質的黑框眼鏡、笑起來露出超過八顆牙齒標準的開懷。其實蕭詒徽只是假裝好相處的樣子,他挑剔過人,好比臉書不加真正好友、網誌寫幾個月就想丟掉。一個拿過許多文學獎的寫作者,直到第一本作品《一千七百種靠近:免付費文學罐頭輯Ⅰ》上市三刷仍焦慮:「它不完整。」



我不想在文學至高點書寫


《一千七百種靠近:免付費文學罐頭輯Ⅰ》是蕭詒徽做過眾多文字企劃裡的其一集結,以線上委託開啟寫信服務,像一場深入他人命運的田野調查,搜集案例、體驗其他生命經驗、口白錄音、以字回函。他長期在這樣的練習裡鍛造文字,他說:「這是在做寫作的準備。」


在委託服務他扮演的角色為何、會不會介入別人的心事太多?「就是一個寫東西的人,有點像別人要求我今天做八塊豆腐,我就做八塊好吃的豆腐。」蕭詒徽寫作有小津安二郎以豆腐起家的覺悟,因為只會這個,故一心一意。


這系列作品降生在政大中文寫作團體,蕭詒徽撇開嚴肅文學討論,認為既然是面對社群的寫作就用接近讀者、被動態流洗掉也無妨的「罐頭」:「罐頭帶有敵意的戲謔,我不想要跟大家一樣,把文學放在至高點的位置上進行書寫,我不想要在拿不到讚的時候安慰自己:『因為東西太文學、不是網路讀者喜歡的。』」他的企劃有敵意與調戲,為銅牆鐵壁的文學教條敲出裂縫。


《免付費罐頭文學企畫》為服務讀者存在,喬裝《戀夏 500 日》的湯姆,將自己燒熔、鑄造、成為委託人,寫給心事過境後的下個秋天們。



脫下衣服,你裡面是什麼?


每一個他者都是他,蕭詒徽寫《一千七百種靠近:免付費文學罐頭輯Ⅰ》是土法煉鋼,類似演員功課,「我之所以說類似演員功課,有個演員曾經提過一說法,我們在舞台上要如何表現感冒這件事?演員不會藉由一直咳嗽來表達感冒,我們會藉由拼命忍住咳嗽來表達感冒。但文字無法用迂迴的方式來表達意思,我只能用第一人稱的、更內在的方式去寫下表達。」


蕭詒徽的演員功課不是思考限制與包裝,而是把內在經驗不斷向外拉出來。他蒐證旁人的經驗與感覺,挪用生活典故與宇宙間的物理現象譬喻關係,精準且性感:


描摹一段左右游移的關係:「以前你比較喜歡 GODIVA,其實現在也是,可是你現在好想吃 M&M’s。」;刻薄致信委託人背叛的男友:「你們也許在看完一部青春純愛電影之後做愛,毫不在意觀眾的心情。」


寫給黏稠濃郁想念著的雙魚前任:「我喜歡看黃色電影的女人一件一件脫下衣服。不是男人,是她自己一顆一顆解開鈕扣,褪下牛仔褲,內衣,一件一件,像把她這輩子遇過的人忘記一遍。事後再一件一件穿回來。像把這輩子離開她的人重新想起來。」


再讀蕭詒徽,都覺得像窺視一個假裝純潔的男孩心深處,邪惡裡皎潔的愛。一絲不掛展露人類體內極其脆弱欲崩裂的神經。整本書都像在問: 一件一件脫下衣服,你裡面剩什麼?



文學需要站在一起的現場


蕭詒徽是偏執於靠近的人,對待文學亦是。


從小參加朗讀比賽的他深感自己站在台上朗朗上口卻根本沒人聽懂,高中讀對文學冷漠的男校,讓他懷疑文學是否真能介入生命。大學進了中文系,教條化與明星教授的學習論使他看見僵化框架。蕭詒徽對文學的疏離質疑:「這些疏離讓我覺得很奇怪——為什麼文學最後會變成這個狀態?為什麼很多作者或作品最後都像參加演講比賽?」你在講,沒人聽,只要用標準的口條、格律、聲調說話,寫評審喜歡的東西,就能獲勝。


對蕭詒徽來說,文學更理想的狀態該是 Allen Ginsberg 在六號藝廊朗讀作品時的景況。他發出如初探新大陸的驚歎:「很酷啊,他朗誦的詩充滿當時的黑話,朗誦不是比賽式的,而是一邊講話,一邊思考讀者的回應,我覺得那是一個很迷人的狀態,我一直在想,為什麼文學沒有現場?」


渴望一個文學的現場,他只好自己走出原先的次元。蕭詒徽的寫作充滿實驗性,手寫還不夯時就玩起手寫信企劃;為讓書寫更親密使用錄音方法完成寫作。許多嘗試並非先有文學的企圖心,只是在找到讓別人更親近自己的方式。對普遍作者來說,文學的現場就是文學講座、新書發表會,「有點像是,歌手在現場都沒有在唱歌,我們都在講為什麼寫這首歌,歌詞內容何來。但沒有現場,觀眾在場的感覺很疏離,讀者必須閱讀過這本書、對作者有深入認知,才能在現場待著。但如果不是在這個狀態呢?那個現場完全就是排他的。」


在文學裡蕭詒徽期許自己成為這樣的創作者:「我們要想辦法挖掘新的說法,新的定型,新的樣貌。」


透過文學建立新的價值,蕭詒徽以為這才是創作者該做的事。


「我們不要再反覆講逐漸失效的故事,為什麼我們要滿足於一種說法呢?」蕭詒徽不耐地說。確實反骨:「就像我剛接觸一個形式時都會很幼稚,我會迴避去知識化或系統化它,我剛開始寫詩也是,我不想在讀完楊牧所有作品後才開始寫詩,我很容易被一口氣看完一大堆系統化知識化的過程殺死,那樣子我就會不想做這件事。」



我是為了被愛,所以寫作


他摸黑嘗試,像背離文學獎包袱而行。問起為何寫作?他想到自己大二時在 PTT 板上深情發問:「我寫作就是為了被愛啊,這樣很可恥嗎?」板上像一幢鬼屋冷靜陰森、無人回應,沒人願意闖入蕭詒徽的心事。


「你們沒有當過魯蛇吧,我當過。」一路身為家族的長男長孫、班上成績數一數二的資優生,看似集結一身紅利的他卻說:「活了 25 年來,我一直感受到的就是我不討人喜歡。」


蕭詒徽的魯關乎:「我徹底的不喜歡自己,我覺得自己長得很醜,變聲之後聲音很難聽,我很不會穿衣服,我沒有吃東西的品味,我是木舌,我在感官上很遲鈍。我沒辦法跳舞,沒辦法控制自己的身體,我很不討人喜歡。」對自我棄之無惜,蕭詒徽有千萬個討厭自己的理由,除了對自我的控訴,還缺乏與社會建立關係的敏銳。


他是太慢步入團體人際關係的孩子,國小到國三,蕭詒徽的頭髮一直是母親所剪,下了課就回家亦沒有玩伴。「個體」自覺啓蒙晚,蕭詒徽缺乏圓融本能,與人交際的路上磕磕絆絆,青春期時收覆大量人際關係的拒絕。


生日在九月的他記憶猶深,剛開學的緣故,小學生日發乖乖桶時在同儕間顯得尷尬,同學們冷眼說謝謝,對於這個看起來想討好卻不成功的同班同學半推半就。國中時蕭詒徽因為陰性氣質與變聲的聲音裡外站不住。大學因自己常辨識不清好意與客套得罪不少人。出社會找工作,蕭詒徽穿著 i don't fucking care 的 T-shirt 跑去面試。


他手足無措地學習生命。「我喜歡的人都不喜歡我,好像到現在也還是。我不喜歡的人,也沒有很喜歡我。」


蕭詒徽對關係懷抱全然的善意,沒有半點取巧,才是難以被愛的原因。當然,他性子中也有幾分賤,經常戀慕,有時移情,必須在變動裡恆常地愛,「像我國小暗戀的對象就會一直換。」我說國小生都是這樣的吧,蕭詒徽反駁:「倉田紗南(小花美穗《玩偶遊戲》中的主角)就很專情。」


愛的飢渴像他的收集癖好,因為著迷塞燃油、換燈芯搜集過打火機。收藏拆信刀只為了反覆聽開刀時俐落的「喀拉」聲。他太喜歡把東西留下來,連郵局大宗掛號遺留的便條單都捨不得丟。


但以上事物,搜集滿至多一年就會寄回高雄的老家裝箱寄放。



陰性的苦難與甜蜜


像另個令人討厭的松子,別人討厭他只是不正經不合宜的理由,因為他太誠實,因為他太認真。可是鏡頭外的觀眾根本討厭他不起來,反而覺得上帝對松子華麗且眩目的惡搞充滿價值。


小時候,蕭詒徽因為陰性氣質受過苦。「我剛好經歷了羽山秋人跟倉田紗南會經歷的時期,大家就會分男生派跟女生派,可是我國小非常得利於這件事,因為我長得比較嬌小,還沒變聲前我的聲音超級甜美,就是瑤瑤派的聲音喔。」三四年級時男生會說:「蕭詒鰴,你是男生跟我們一國。」女生會說:「蕭詒徽成績好,跟我們一國。」


「我在這樣的狀態裡過得很開心,因為我沒有被歸類,這件事情讓我快樂。」


國中變聲以後,這件事成了他的災難,本來唱男高音的他被老師厭棄,怪腔怪調也被同學排擠。高中時男孩在更衣間開著成人笑話、比大小,蕭詒徽早就習慣:「我變得很容易原諒這類事,我意識到他們可能沒有惡意,只是習慣而已。」


熱愛逛玩具反斗城的他回想六歲吵著要買芭比房屋組合而被父親喝斥的情景,「爸爸說這個是女生玩的,你為什麼要買。我阿嬤就走過來說,詒徽要什麼就買給他嘛,我長大後才知道,會得到這樣的原諒是因為我是男生。因為我們家很重男輕女。」


高二蕭詒徽在父親生日送了一本張愛玲的《小團圓》,被父親狠狠重摔在地面。直到新書三刷之前,父親沒跟他提過寫字的事。社會或家庭對陰性的賤斥,肩負生理男性紅利的蕭詒徽也知箇中滋味。


蕭詒徽是特別的,猶如童書《你很特別》被貼滿標籤貼紙的玩偶,特別地格外刺目。我問蕭詒徽喜不喜歡自己體內的雌雄莫辨?他的回覆令人悲傷:「沒想過喜不喜歡,就很順其自然地活下來了,我覺得我最幸運的是,我居然能夠在 86% 以上做自己的狀態下活到現在,好幸運喔。」



86% 完整的我自己


蕭詒徽是不願被定型的人,努力維持著 86% 做自己的狀態,想被喜歡、被寵被疼。他作品裡寫關係的生離死別,每一封都在拉攏,呼告誰來愛我。迷戀擁有,如他熱衷使用線上蘋果購物袋。擔當資本主義下弱勢的文字工作者,他複製慾望、痛痛快快將當期最貴的型號點選,一次購物車裝載四十幾萬,只是沒有消費。


因為經常失去,小心探測關係的各式尺寸與距離,將自己裝在安全的防護罩。他沒有長子的範,老么性格,在團體生活裡擅於裝小、裝弱、裝無知。蕭詒徽習慣在別人有能力拋棄他之前,先弄痛自己。現場攝影師在鏡頭裡調整蕭詒徽的姿勢時,他搶拍:「我大笑很醜喔。」蕭詒徽一直在給人打預防針,我不是那麼好的人,要原諒我,要愛我。


他是經過繁複手續生成的徽墨,徽墨在眾墨之中最為精美,傳聞拈來輕、磨來清、嗅來馨、堅如玉、研無聲。墨因夠黑夠沉,反射日光宜人幻彩,緻密度高,比水與一般的墨更為立體,以此綿密金剛之心疾書夜裡明滅的孤獨。


理解蕭詒徽,並不容易,還是多看看他的字吧,雖說比起熱愛寫作,他痛恨更多:「寫作並不快樂,它沒有讓我的生活變得更好,我在寫作時必須把各種我不願意想到的經驗去通靈回憶,如果把寫東西的時間拿來做重訓,我現在應該有八個女朋友。」


蕭詒徽又不經意當老么,他的抱怨像撒嬌:「為什麼我要把這些時間拿來做這些事?為什麼我把錢拿來買很貴的書啊?其實也可以買好點的衣服,燙個頭髮把討厭的自然捲用掉。」


「所以我為了想被愛而寫作很可恥嗎?」


他依然在意這個問題。縱然愛是悲傷,是即便以各種精密物理現象校正都不能復返的實驗,他還想不恥下問,再愛一場。假如我們都愛蕭詒徽了,會不會變成他蘋果購物袋裡的當期商品,只被擺放、不被買單,我不自覺這麼想。



 

BIOS Monthly 2017年10月23日 http://www.biosmonthly.com/interview_topic/92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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