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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片抓住我,文字從裡面把更深的我拉出來 ── 吳俞萱專訪

已更新:2018年10月25日

她的書腰上就寫著「女巫」,讓人想到掃把還有燉著牙齒和羽毛的鍋子,煉金術,水晶球。她談她新的攝影計畫:「......我會詢問他們:能帶我回家嗎?在他們毫無準備的情況下,參觀他們的房間,觀察那些環繞在他們日常生活之中的物件。我將從那些物件的屬性、特質、陳列方式......等,理解他們是什麼樣的人。」不是蘋果、紡錘或南瓜馬車。俞萱是茶杯、骰子和星象學這一邊的人。


「我盡可能去問一些我不熟悉的人,想用這個方式去認識他們。」吳俞萱談起她新的攝影計畫「讓沒有你就看不清的一切都無所遁形」,第一個參觀的房間,是一名她傾慕的舞台劇演員。吳俞萱拍下的物件是演員貼滿社運標語貼紙的筆電、整齊地黏著上街頭時收到的名片的牆、還有垃圾。進房間時,她不與她交談,只是拍照。「她說的話會干擾我對這些東西的感覺。我會去想,她把什麼東西貼在什麼東西旁邊?她為什麼要把它們貼得那麼整齊?還有哪些東西是在房間的主要位置?......我想要看出這些無意識的東西,這些她解釋沒用。她自己也解釋不清楚。」


「感受過那些東西組裝起來的顏色或味道,我就會記下來。去過某個人的房間之後,我那天會想要變成那個人。離開房間我會回頭拍她們房間外面,我會去想她會怎麼樣子走路,還有他會怎麼選擇,她去便利商店的時候會買什麼東西......,我就是拍下自己有感覺的東西,像帶著他們的記憶。」


訪問這天,我們請俞萱帶她攝影時會帶的工具,來的時候她手上一台二手的LUMIX GF3,鏡頭不能伸縮,只能取某個距離,拍近就要靠近,拍遠就要後退,時常模糊。她說這台相機和她很像,「甚至我覺得它和我們所有人都很像:我們看事情都只會看到一個點,沒有人能看清楚全貌。在那個點以外,幾乎都是糊的。看了也沒有看到。」


你很難想像一個不在意畫面清晰的人怎麼按下快門。她說,她只是把自己有感覺的東西拍下來,拍的時候全然沒有理性。她的話幾乎是一九九一年那群驚訝於蘇聯產LC-A的失焦感和色差的大學生,還有嬉皮過了頭的LOMO十守則:「你不用完全知道你在拍什麼」「你也不用記得你拍過什麼」「你什麼也不要想」。


吳俞萱不只是個女巫。她是個有LOMO精神的女巫。


在她的兩本新作中,攝影詩集《沒有名字的世界》取材自高雄工業區。那一年她到高雄住,擬了這個計畫投給文化局的「書寫高雄」獎助計畫。「我當時其實蠻生氣的,書寫題目很明確的是要『書寫自然』,可是高雄其實就是以重工業聞名,他們卻不想要只有這個標籤,所以他們要你寫點壽山啊,愛河啊。這其實就是包裝,也顯示了上位者想要掩蓋什麼的心態。所以當時我其實抱著一種對抗的心態選擇這個主題。」


她拿出相片和詩。高壓電塔下一隻狗凝視遠方。她說拍的時候根本不知道為什麼想拍牠。明明地方那麼大,狗卻在電塔附近一直繞著跑來跑去很焦慮。「後來才知道我在想的是這個東西,就是圍困。圍困其實不是有什麼東西綁著你,而是這個整個世界裡沒有一個東西是你喜歡的,你會覺得被困住。」


《沒有名字的世界》想看見的自然,不是生物學意義上的自然環境,而是歷經工業區發展之後所形成的地景。「其實我拍的時候都不知道我要寫什麼。我只是感受到了牠的焦慮,那時候我沒有想出文字。拍下來了以後才看著照片去想,究竟那個讓我有感覺的是什麼?照片先幫我抓住我,然後文字從照片裡把更深的我拉出來。」


相較於有意識選擇拍攝標的的《沒有名字的世界》,攝影文集《居無》是俞萱在台東池上生活時的紀錄。照片裡河面上成團漂浮的稻梗自成板塊,「我一開始也不知道為什麼想要拍這個。後來才知道我喜歡的是,這群看似散亂的東西在移動時卻帶著形狀。我希望我自己是這個樣子,雖然散亂,可是有一個巨大的輪廓不斷變化。」


極端人為和極端野生的主題並陳在她的攝影中,隱隱然也呼應著俞萱的創作模式:源於野生靈感的鏡頭,和事後思索琢磨的文字並陳。她沒有把攝影當成作品看待,照片只是記錄的方式,加上文字之後才有相應的脈絡,而文字也倚靠照片所造的境,完足意義的邏輯。


那是兩個她,一個記夢,一個解夢。一個觀星,一個占星。一個是靈媒,一個是卜者。可那又不全然是命運,一切聽起來更像心理學,高壓電塔下的狗就是羅夏克的墨漬。差別在,羅夏克給的是一份抑鬱程度報告,俞萱給的是一首詩。


你看到的是照片。但詩會告訴你,她看到的是什麼。


「我很喜歡『巫』,甚至我覺得每個人一開始原本都是這樣:很敏銳地覺察、可以接收整個外面的訊息、知道什麼對自己是好的,那不用任何科學驗證,好像你的血液裡面本來就跟這個世界相通。」


也許太敏銳了,導致有時候必須篩選。相較於池上風景的原色,工業區的照片全都調成了黑白。俞萱說,這是因為她想要抽離,「有顏色的時候,各種顏色都好像在吸引你的視線。可是對我而言那個世界很陌生,很臭很髒,不會想待。可是我又想要了解那裡,所以把顏色抽掉,讓觀看的成見也被抽掉,重新學習去看。」


從《沒有名字的世界》、《居無》到進行中的「讓沒有你就看不清的一切都無所遁形」計畫,攝影是她感覺的延伸。她不急著將那些吸引她注視的事物消化為意義,而是將看到的瞬間保留下來。照片要記下的不只是畫面本身,也包含了她看見時的角度,場域的光影,顏色的特徵。這些「在鏡頭後面的東西」,與其說是為了「讓別人看見」,更不如說是「讓自己記得」。她靠著鏡頭保存她「敏銳的覺察」,不斷地接收外界的訊息。她的攝影不是創作畫冊,而是她眼睛的日記,是她視野的標本。


訪問告一段落,我拿出身上帶著的所有東西,擺在她面前。「看完妳的新計畫之後,我就很想這樣做。假設在我的房間,妳看了這些東西之後,能感覺出我是什麼樣的人嗎?」


那是一本黑色封皮的筆記本,一副眼鏡,一串鑰匙,鑰匙圈是一隻懷錶。半盒隱形眼鏡,一個筆捲裡塞七支同款藍色油性筆,筆徑1.6。一副鑷子,一個女用粉紅色皮夾。撲克牌圖案的悠遊卡。一本《隨地腐朽》。


她收起表情,開始翻看它們。然後告訴我她看到了什麼。


這是秘密。



 

聯合文學2016年6月號第380期「文學系寫真專門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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