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的台灣社群媒體除了臉與身體,也是手寫的時代。自從「每天為你讀一首詩」、「晚安詩」等在一張圖片裡擷取詩的片段作為視覺之後,詩句或詩節常被單獨聚光,從一整首詩裡被讀者特別注視。同樣地,手寫主們為了讓相片中的字跡能清楚顯示,取景範圍也只能包含最多詩的十句左右。超過這個句數來經營的意象,以及單獨成句時不夠漂亮的句子,在IG或Dcard便鮮少看到手寫主「欽點」。
在《鎮痛》和本書的自序裡尚緯都提到,他困惑自己的詩是為了什麼而寫、能夠帶給讀者什麼。然而,無論社群閱讀習慣是否反向影響他的寫作,他的作品確實在社群中具有強大的召喚力。如〈先走的人〉:「沒有誰的氣候是晴朗的/我們都以為自己給的足夠多/足夠他人與我們一樣/卻總在雨天收傘令彼此都濕透/以為和對方一同經歷雨季/就是善意」又如〈睡吧,睡吧──給受傷的人。〉引句:「『如果受過傷才能夠溫柔,/我們為什麼要承擔這種溫柔?』」這些句子以不同顏色、不同字跡,甚至在各異紙材上於社群不斷再現。
想起張愛玲懨懨地說過「抄襲是最隆重的讚美。」如今人們寫字不再是手段而是目的,抄寫便也成了讚美。這波潮流裡,詩與讀者的關係不再只是安靜地埋入對方心中,還多了「一首詩如何成為一個讀者炫示品味的標誌」的性質。一首廣傳的詩,除了擊中「詩的讀者」,通常也擊中了「讀者的讀者」,這群讀者的讀者與詩更遠,也許不會博物館一樣地讀詩,社群上的詩專頁與手寫主們於是成了策展人,把更外圍的觀眾收攏在一個更為鬆弛、但也更為舒適的距離之中。
這個過程對作品的傳唱而言是一個神祕的力學平衡。一方面,作品要先符合策展者個人的美學,或至少是策展者能夠理解的美學;接下來,作品必須符合策展者自我經營的形象、或至少符合某個場域的氛圍。讀到一首詩覺得好,和願意讓別人知道你覺得這首詩好是兩回事,而後者的動機遠比前者複雜太多;最後還必須通過前述社群閱讀剝離擷取的習慣。能夠穿越這一切而在社群傳唱,證實了尚緯的詩帶給讀者的不僅只是內在經驗的召喚,也包含了更進一步、「願意標舉自己也共有這些經驗」的美學。
誰都有傷,尚緯的詩,讓受傷的人願意以他的詩代言自己的傷。展示傷口不能輕淡,那顯得無情,卻也不能卑微,那顯得自溺。詩的意念巧妙地在「我再也不怕了」的傲心與「我知道自己是做不到的」的自疑之間找到位置。
《比海還深的地方》裡第一輯的詩作,也承襲這樣的一貫特徵:以口語句構推動行進,組合單純的詞彙,不甚繁複的意象通常在一個詩節中內收束了結,並在幾個句子裡將蓄積的力道打出。如〈愛人〉一詩,以植物/泥濘、光/陰影、黑夜/亮處,分四節個別比擬記憶,皆可單獨拆解,到了最後一節則捨棄譬喻打出直拳:
我再也不怕了
不怕記得所有的過去
那些曾經的美好
都是現在的我
而第二輯,收錄從《輪迴手札》便出現的納入流行文化語言的諷刺詩作,這次篇幅大大增加,也許是尚緯對創作介入社會的回應。從〈我早已订制好的中国制大脑〉以簡體字書寫的形式上反擊,到《共生》中〈馬英九〉以政客名句加以拼接嘲諷,這次在〈然後他就死掉了〉不再只是連結句子,而是更進一步將對方的意志拉進自己的文化脈絡之中,對比其價值觀的荒謬:
然後他就死掉了
死得不能再死
我故意輸入超長的指令
/target____
/cast 復活術
/y 「迷途的勇士啊
快點復活
像英勇的戰士般對我高喊
為你而戰!我的女士!」
《鎮痛》中〈寂寞文青經濟學〉站定姿態的嗆聲,到了〈幻想中的寫詩指南〉他已經將嘲諷融入句構,酸得更加游刃有餘:
說某些話時,要斷句
產生一種意義上猶疑的感覺
他不介意將通俗的語言納入詩中,於是得到了與讀者更近的距離。更確切地說,那不是一種語言策略,而是尚緯詩的美學正是自我場域的誠實展現,而那展現自然吸引了同類。
正如社群上許多不是尚緯、卻翻寫著尚緯的詩的他人,這些人,他們都願意自己是尚緯。
水在尚緯的詩裡經常以雨的姿態出現,以水流的姿態運動,以海的姿態儲存。液體出現時被賦予銳利的性質。如〈我們〉:「每滴雨水都是針/將我們的歷史刺穿/再將它們慢慢縫合」又如在〈然而水流過我〉:「雨落下來切開我,再將我縫合」雨作為傷口或災難,是疼痛,也是成長的過程,最後化成寂靜而巨大的記憶:「我知道再多的陽光/也不一定能照進/深邃的海底」、「後來再也沒有誰/會為我做些什麼了/他先走了但我還在海裡」。
但一切不只停在了悟,了悟之後還再質問自己是否已經了悟。《比海還深的地方》之中開始出現了比前三本詩集比例更高的「嗎」:「我會變得更好一點嗎?/像你說的那樣」、「我們感受到的/是一樣的哀傷,一樣的冷嗎」、「你還會回來嗎/還會在意自己所挖掘的/那些固有的寂寞嗎」、「我是溫柔的嗎/是蓬鬆的嗎/像飄浮的棉花嗎」、「你知道自己需要什麼嗎/例如我,你會需要我嗎」;
而像是回應似的,詩集也出現了比前三本詩集更大量以「吧」與「了」收尾的釋然:「那就這樣吧/就這樣走吧」、「偶爾傷心,躲在遠遠的地方/但會回來的,會回來的」、「後來我不輕易地說愛了」、「漸漸忘記/上次傷心是什麼時候了」、「我已經住在海中一段時間了/在最深最遠的地方」。
質問看似對他人,實指向自己,疑問愈甚,我感受到作者對自我的執著愈甚;而安撫看似對自己,卻也關於他人,安撫愈甚,我感受到作者對他者的妥協與淡然愈甚。好了,沒關係了,無所謂了,這些情緒之中,我也隱然看到自己從成長轉為老去的、對自我的恐慌與諒解。那已不是本能反應。那是比憤怒和悲傷更遠的地方。
比海還深的地方。比起墜入,這更是一種渡。而這些質問的回應,在尚緯和讀者如告解者與被告解者的關係之中,也成為了一種對他人的安撫:我們都知道他不對自己溫柔,所以,當他對我們溫柔的時候,那些溫柔才顯得那麼溫柔。
*題名「亥戌酉申未」為漫畫《火影忍者》中通靈之術的印。該術以自己的血為契,召喚超越自身力量的獸,但其本質是一種時空間忍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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