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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resent ── 對談盛浩偉

已更新:2018年10月25日

蕭詒徽/顏料與鐘擺


現在是凌晨一點四十八分,我還是只有比喻:如何在完全相同的工序下,製造出不完全相同的水壺?那是二○一四年,一間瑞典家具商找到一種木料,由專業木匠以不導致樹木死亡的技術取下外皮,輕巧,堅硬,耐用,唯獨沒有一種塗料能在上色同時維持它木本的觸感。那份觸感必須保留,因為這間家具商是IKEA──他們已經賣過上千種水壺,他們現在要的就是每一件都不一樣的這種。


廣告說我正在吞的這一款藥能讓我的身體自行製造維生素B,讓我覺得每次吃藥就像對自己的身體擲三顆骰子。藥片每天隨機掉在我體內不同位置,因而通殺或者距離我的疲勞很遠;過分仔細研究願望清單上每一部電影的簡介,甚至開始以刪節號擺放的位置推斷劇情的精采程度。遲遲無法按下的結帳鍵。在偶然聽過一次以前、不敢點開的歌曲。


設計師在三年後發現IKEA工廠的可能性在於放棄。他不再找尋均勻的塗料,將成型的水壺浸入沒有充分攪拌的多色染缸中,然後得到了他的酬勞──水壺表面因風乾時間和浸染位置的不同,導致了無限色塊和觸覺的差異──他的水壺,用量產機器製造出來的水壺,令縱然第一萬個顧客也相信自己是唯一。


我相信你知道以上敘述其實是三個問題。擲出骰子之前,第一萬個,凌晨一點四十八分。我還是只有比喻──你呢,你那邊現在幾點了。



盛浩偉/廢墟


我呢,我這邊,剛好也是凌晨一點四十八分,就在我寫下第一個字之前。當然是不同日子的凌晨一點四十八分,當然想必你也理解凌晨一點四十八分多麼適合和自己相處,當然寫到這裡的時候也早就不是一點四十八分。當然我們都知道問題的核心不在這裡,當然我們也知道這之中多少帶有一些刻意卻也不乏巧合。至於你的三個問題,我想你恐怕不會比我更困惑,關乎偶然與必然,以及,面對必然裡的偶然、身處於偶然下的必然。


我們總是習慣先以一組二元對立的概念來理解世界,例如必然與偶然,例如已知與未知,努力與運氣,主動與被動,刻意與任意,注定與意外,精準與隨機,相同與不同,平凡與獨特。有趣的是兩兩針鋒的對立項,也彷彿能與旁支橫向相連:必然、已知、努力、主動、刻意、注定、精準、相同、平凡站在同一陣線,反之亦然。用這種方式將世界整齊劃分、切割成無數個封包,並置放在明確的位置上,以便指認與辨識。沒有比這個更令人安心的事情,卻也沒有比這個更令人不安的事情。


事情是這樣。曾經很長一段時間,只要我清醒的時候,便非常強烈而明確地以這樣的方式來認知我所接觸到的所有人事物,後來卻因為過度的清醒導致我非常暈眩,因為現實裡總會碰到無法被劃分的事物,就像是世界上的確存在著比鑽石還堅硬還難切割的東西——不,也許該說,是比世界上最柔軟的東西還要柔軟。但世界上最柔軟的東西是什麼?


那段時間裡,我無法再從語言和文字裡汲取意義,才發現,原來語言和文字運作的基本模式可能就是這種切割與劃分,讓所有具體與抽象、可見的不可見,全都乖巧待在名為詞彙的房間裡;而在我內裡的所有房間,便宛如台灣的自燃古蹟般燒毀殆盡。


怎麼把房間重新建造起來,那是另一個故事了。不過整件事情裡最強烈的感受便是徒勞。當意義從潘朵拉之盒中消失,還能有什麼不是徒勞?我想問的是,對你來說,最徒勞的是什麼呢?



蕭詒徽/瑪莉的鑽石


可是我記得的版本是這樣:他終於知道朋友家中有一座一平方英里大的鑽石礦,知道朋友的家族為了不讓鑽石市場崩盤,恪遵代代相傳的規矩,一次一點規律地賣出尺寸合理的鑽石──要是這座礦脈被發現,鑽石不再稀有,整個家族的富裕也會隨之勾銷──保住財富的方式就是保住祕密,他的朋友因而過著低調節制的生活,從不曾如真正的大亨那樣顯擺。


我記得最後他和這位朋友的妹妹私奔了。貧窮的他的財富是有限的,生命是有限的,甚而在年輕的時候遇見的這件事也是有限的。有限和無限之間,妹妹要的是和這個渺小的男人私奔,在隨時會被家族逮回的逃亡路途上,狹窄的旅館房間裡,她對他這樣說:我很害怕,因為自由。


有整整一年,我相信這個錯誤百出的故事就是那個故事。


黑白瑪莉在一個只有黑色和白色的房間長大。只有黑色,和白色,但房間裡存放著關於其他顏色的所有知識。除了不能親眼目睹之外,不曾踏出房間的瑪莉藉由無盡的閱讀和學習獲知了其他顏色的一切。有天,如果瑪莉終於走出房間,看見青色的天空和紅色的花朵,瑪莉是否會對顏色有新的理解?


我們是否僅僅只是我們已知的事物的總和?再次翻開那本書,逃走的義大利人,十二架飛機,掉下山崖的奴隸,毒死每一個來訪者的父親。我記得的那個關於自由的句子根本不存在。總認為忘記是一個持續丟失的狀態,記憶裡卻充滿隨著忘記而增加的東西。


我可以向你敘述全部,但如果有一天,我們終於交換了身體,你會不會對我有新的理解?


那些理解,比你知道的我更多,還是更少?


如果更多,那是否代表我永遠無法使你完全了解我?


如果更少,那是否代表我永遠無法使你完全了解我?



盛浩偉/屠龍技


我們是否僅僅只是我們已知事物的總和?——答案也許是否定的,那樣很輕易;但如果答案是肯定的呢?如果答案是肯定的,而我們已知的事物隨著時間之流而增長,換言之,我們隨著時間之流而增長,那麼所謂總和——它勢必得是個靜態的結果,否則當下我們將不知道「我們」的邊界何在——就得要在時間停止以後才能結算。這是一個得要死亡之後才能回答的問題,但死亡以後要怎麼回答呢(或者,要怎麼得知死者的答案呢)?


老實說,我記憶的你是極稀少的,一如所有他人記憶的我亦如是。記得哪本書裡曾經這樣斬釘截鐵地寫:「……最動人的意象是我們在彼此眼中虛幻的倒影,映現的只有表象,在一個全心全意追求表象的城市。而不管我們如何努力想占有對方身為他者的本質,都無可避免會失敗。」這是注定失敗的事,就像我們喜歡探問活著的時候無法解開的疑惑——但我們都依然這麼做,或至少這麼想像著。或許唯一能夠肯定的是,我們(或者只有我?)一生都將會是矛盾的總和。


有一則古老的寓言是這麼說的:一位名叫朱平的人,向名為支離益的師父學習屠龍之術,耗盡千萬家財,費時三年始學成,但這屠龍之術他卻一輩子沒有用上。聰明的人也許會立刻感嘆世間並無龍,故無用武之地;但為什麼這兩個人仍舊如此相信呢?他們是無知,還是願意這樣相信著呢?


這問題大概沒什麼意義。我們總是相信自己相信著的事物(無論自我意願為何),做著終將虛無的事情,日復一日。例如妄想真的有「全部」或「一切」的存在,用那樣言之鑿鑿的語氣說著大大小小的事,例如妄想真的有「愛」的存在,並以此標誌著/善意看待著/遮掩著自己或他人的種種作為。例如妄想著「理解」,但事實卻只有誤解,差別只在負正得負,還是負負得正。


我有辦法透過誤解來抵達你嗎?或是抵達任何地方。



蕭詒徽/回到廢墟


想像一種行為全然精準的動物。每次都以相同角度舉起肢體。有著能用絕對固定分貝的音量發出聲響的器官,直線行走,垂直轉彎,想像牠們的記憶能完整重現過去某一時刻,對方說過的話,身體裡存有一生聽過的所有歌曲,某部電影的兩千零四個鏡頭。能用毫無誤差或遺漏的方式吸收所見的一切,在對話之後明白對方所有意思。在閱讀之後得到一本書全部的涵義。


這種動物從不,也無法省略,因而無法得知省略對生命的影響。正因記得自身全部的歷史,這種動物會在某個年紀察覺,每個瞬間幾乎都在生命中發揮同等的意義。這種動物無法理解人類所謂「至關重要的決定」,因為沒有任何一個決定不是此刻處境的肇因。一種絕對完整、原封不動的連續。對這種動物而言,省略就是一種誤解。


這種動物不對事物抱有觀點。牠們認為,觀點是對一件完整事物的侮辱。人類將無法與這種動物共存,因為精準是情感的天敵。人類認為這種動物不適合作為朋友,甚至不適合作為老師。人類在斷章取義中構築價值。人類在省略裡相信。人類的內在不是完整的時間,而是時間的雕刻。



盛浩偉/餽贈


那麼想像一種所有行為都全然充滿矛盾的動物吧。牠們同時懂得理想與現實的差距,同時知道話語和作為之間的必然隔閡,能夠在感到愧疚的時候表現得憤怒,也能夠在感到自卑的時候無比自大,能夠在成熟的時刻充滿幼稚,也能夠在愛的同時醞釀著恨。能夠把事情搞得愈來愈糟,卻又同時能夠找到一條無論多麼狹窄依舊能夠通過的出路。


有一個古老的問題是,人和其他動物有什麼決定性的不同。我常常覺得,人光是生存著就和其他動物不同了。人類內建並且能夠察覺這麼多矛盾,能夠在活著的時候嚷著想死,能夠在不可理喻的情況下堅持溝通,光是保有意識,就有那麼多張力得解決,不像狗就是狗,貓就是貓,魚就是魚,水豚就是水豚。對人類中心主義者而言,人類的失敗正是人類的成功,相反地,對去人類中心主義者而言,人類的成功正是人類的失敗。


幸運的是我們身處在平庸之中,我們自己也不乏平庸的部分。我是說,那麼極致矛盾的人類形象,也只是想像的產物,實際上我們往往並不那麼這樣,也不那麼那樣。我們在日常生活裡擱置張力,懸掛問題,偶爾不那麼聰明,還保有在混沌裡打滾的本能。


那就是平庸。從前懵懂,以後也未必開明,眼前則處處惶惑。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但我們,我是說,你和我,也曾經在種種偏斜中盡力校準了,也曾經在誤解裡嘗試共鳴了。


閱讀你的當下(present)——無論那裡是理解或不理解,可能或不可能——總讓我倍感餽贈(present)。


 

聯合副刊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專刊 2018年4月22日 https://reader.udn.com/reader/story/7347/30998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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